田螺是螺蛳族群里的腕儿,超级大块头,最小的也比鹌鹑蛋大。螺类都有个螺旋形的外壳,那是它们的标志性房屋,走到哪儿都把宅屋背到哪儿。“螺蛳壳里做道场”是说在逼仄空间里极尽腾挪之事,十分了得。乡下人把田螺壳喊作“仓”,螺肉紧粘的那个塑料片一样的圆盖子,就叫“仓门盖子”。通常看到田螺伸出外面带有两根夸张的尖长触角的肉身,实际上只是它们赖以行走的脚,一有动静,这团像是长了眼睛的肉脚就收回壳里,“仓门盖子”随之严实关紧。在动物分类学上,螺蚌都属软体动物。软体动物可食部分,就是发达的足肌。它们在水底走过之处,会留下弯弯绕绕如同天书一样理不出头绪的印痕。
三个指头捡田螺,意味着手到擒来。这田螺也着实好捡,唾手可得,从清明过后小秧上苗床的秧田沟里,到初夏天的刚刚分蘖的稻棵脚边,它们一个个心平气和静伏在清明如鉴的浅水下,特别是早上太阳刚升起时最多,多得你走完两三条田埂就能捡拾半篮子。有时还能见到两个亲热热粘在一起的,正在行百年好合之事,似乎人间风月,连田螺也能搔到痒处。那时田里不打农药和除草剂,也不施用化肥,黄鳝、泥鳅、小鱼秧子,还有青的黄的蚱蜢,以及带条纹的拇指大的灰褐色小土蛙,活泼乱跳,到处都是。在清澈流动的小溪中,也很容易找到田螺。通常,这些田螺的外壳上长满长长的绿苔,随水漾动,仿似有人养的小绿毛龟。如果外壳淡黄而薄明,仓房鼓圆,就表明是品质优良的年轻螺。田螺也跟人一样,年轻的好动,尽管行走迟缓,但毕竟能看出点变化;纹丝不动的累世老螺,虽然“仓门盖子”一样是打开的,却如打着瞌睡坐禅的老僧,以长时间的一动不动来讲述沧桑,讲述生命的隐忍与不易。那时,田螺的吃法很简单。让田螺养在水中吐尽灰色絮状秽物,再投入滚水中汆去“仓门盖子”,剔尽螺尾胃肠,挑出那团肉足,洗净,切成硬币厚的薄片,舀上点酱豆子、磨大椒涂上,淋几滴香油,放饭锅上蒸出来,除了略有点泥腥外,味道十分不错。我的祖母却惯常做成渣粉田螺,做法同粉蒸肉一般,只是事先要用刀背把田螺肉拍松,否则那团极有韧性的足肌太硬,断难蒸烂。半个世纪时光流去,留给了我们太多的世事翻新。眼下,田螺早已成了大排档和星级酒店的风味美食。其实,要是想学一学围裙丈夫,家厨做田螺也不难。锅里油热,投入朝天椒、姜、蒜,炸出香味,再倒进事先煮过的田螺翻炒数分钟,放酱油、黄酒和白糖、大香等调料翻炒几下,加点水改小火略焖煮片刻,最后放味精拌炒几下起锅,一道鲜辣兼具、红艳四射的快感美味就出来了。如我这等接近沪浙口味者,就少放辣料,多些淋漓尽致的酸甜,只要不是过火走老,一样的是螺肉脆爽,回味悠长。
现在的一些食场食府,爆炒田螺很是走俏。以至在北京的夏天傍晚街头,也常能见到端着啤酒杯大啖田螺的膀爷食客。田螺本是江南风物,北方的田螺,大都是人工养殖出来的,是异化的田螺。我在北京光明桥那边劲松地面风味大排档上看过爆炒田螺,小工用老虎钳子一个个剪去螺尾,淘净,沥干,递给大师傅倒入油锅,喷上酒哗啷哗啷一顿爆炒,加入姜、蒜头、盐、糖、红干椒、五香、味精和少量水,焖五六分钟后起锅,撒上葱花,就香辣味浓地上桌了。其诀窍,务使汤少,成黏稠状,田螺才入味。有的食客吃法却古怪,用牙签挑出田螺肉搁汤料里蘸蘸,然后放到嘴里细嚼,再举起啤酒杯咕咚一番痛饮……你会想象到,那是一种星级酒店无法体验到的逍遥自在的品食妙处。 上海老城隍庙,糟田螺做得最入味。一是剔出净肉带上白糟渣清蒸,另有以糟汁连壳卤。味皆忠厚绵柔。去年暮春,儿子来到南京参加一个国际会议,我们亦赶了过去。晚上,特意选在流光溢彩的秦淮河边吃饭。菜上来后,儿子又分别给我和他老妈各叫了一盅燕窝和雪蛤。但我感兴趣的却是干锅田螺鸡,实际上那也就是子公鸡切成小丁炒田螺肉,再下底料汤锅,以金针菇和黄豆芽作配菜,姜和蒜放得重,汤红油亮,螺肉鸡肉皆鲜嫩爽口。
田螺塞肉也算得上是一道蒸菜,非常好吃,且有别具一格的精致意味。但我却从未自己动手做过,只是在一本烹调书上看过介绍:将田螺肉拌猪腰眉肉中,加鲜虾仁(或是蟹肉)一起剁成糜,放入调料,制成馅儿。再将糜馅儿塞入田螺壳内,逐个置于有香葱段、姜片、料酒铺垫的深碟中,入蒸锅蒸上十来分钟即可。书上特意指出,田螺肉嫩,千万不能蒸过了头。如果说,虾仁蟹肉是阳春白雪,田螺是下里巴人,那么,循着田螺塞肉的香鲜,去追忆当年酱油豆子蒸田螺的滋味,似乎当是在繁华之后的一次精神回归。记得当时年少,因为羡慕连环画上沙和尚胸前那串髑髅佛珠,我曾将田螺壳涂红,用毛笔画上眼口鼻黑洞,再在螺壳底锥出细眼,用线穿起一串髑髅田螺壳项链,既恐怖又有趣。挂在赤膊的胸前到处炫耀,专吓一些小屁孩儿,撵得鸡飞狗跳,得意极了。本书是文人美食家谈正衡的乡土风味散文,内容包括江南美食、江南人物、江南古镇、江南风情。作者醉心于江南的眼前过往,或亲历其事,或品尝美食,或述人论事。篇篇满含浓郁的江南气息和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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