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三万里

（2023年6月，摄于新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赛里木湖）

1.

公元724年，大唐开元十二年，李白决定去蜀远游。

他从成都到峨眉山，再到重庆，并游历了巴南、巴中。

一年后，他东出三峡，过江陵（今湖北荆州），到了鄂州江夏（今湖北武汉）。

当时，江夏有一处天下名楼——黄鹤楼。

几百年间，各种关于仙人骑鹤的传说跟“黄鹤楼”密切相关。

一生对求仙问道充满向往的李白，自然不会过黄鹤楼而不入。

黄鹤楼上，李白诗兴大发，决定留诗一首。

然后，他见到了一首让他也自愧不如的好诗。

2.

崔颢，出生于公元704年，武周长安四年。

崔颢比李白小三岁，汴州（今河南开封）人。

他比李白早两年游览了黄鹤楼，并写下了那篇千古绝唱——《黄鹤楼》。

大约500年后，宋代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 写道：“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 《黄鹤楼》 为第一。”

在这样一首佳作面前，李白是服气的，也是不服气的。

3.

公元725年，大唐开元十三年。

李白在黄鹤楼上读到了崔颢留下的《黄鹤楼》一诗。

他在赞叹之余，感到一时间难以写出超过此诗的佳作，决定放弃题诗。

三年后，公元728年，大唐开元十六年，四处游历的李白再次来到江夏。

是年三月，李白与好友孟浩然在江夏见面，并写下了《送孟浩然之广陵》。

有人认为，此诗已经可以跟崔颢的《黄鹤楼》媲美了。

将近1300年后，李白的这首诗，仍是扬州旅游的最好宣传词。

每一个中国人，从小背诵唐诗，都有一个“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浪漫想象。

2023年4月，在琼花依然烂漫的时节，我们到了扬州。

瘦西湖仍美，二十四桥依旧在，大明寺前游人如织。

我们口中所念最多的，还是李白的这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

4.

公元747年，大唐天宝六年。

46岁的李白再次来到古都金陵游览，在这里，他写下了《登金陵凤凰台》。

很多人认为，李白最终用这首诗表明，他有着完全不输崔颢的才华与想象力。

此时的李白，已经年近半百。

他到过了长安，为皇帝写过了诗，结交了一大帮名流，被贺知章称为“谪仙人”……

繁华总是如过眼烟云，短暂的辉煌后，李白因为被人诽谤，不得不再次离开长安。

在这首《登金陵凤凰台》中，李白描写了凤凰台的美景，感慨了古人的往事。

在诗的最后，他哀叹“浮云蔽日”，回望长安，愁绪满怀。

5.

大唐，是一个诗人辈出的时代，号称“人人皆可作诗”。

多年后，现代诗人余光中忆起李白，仍能佳句不断：

“酒入豪肠，

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6.

盛唐，也是中国古代历史发展的巅峰。

长安城，是名副其实的全世界中心。

那是一座面积超过87平方公里的超级大都市，最多时人口超过了百万。

当时，长安城的面积是罗马城的六倍多，是君士坦丁堡的七倍多。

唐代长安城的面积，是汉代长安城的2.54倍，是明清北京城的1.45倍。

长安之后，再无长安。

7.

公元742年，大唐天宝元年。

应日本留学僧荣叡和普照邀请，鉴真决定东渡大海，前往日本弘扬戒律。

此后，鉴真五次东渡，均因遭到官府阻拦或遭遇飓风而未能成功。

在此期间，鉴真双目失明，荣叡身亡。

公元753年，大唐天宝十二年，鉴真决定第六次东渡。

他终于在第二年底，登陆日本。

次年，鉴真被迎入日本首都奈良东大寺。不久，为日本天皇、皇后、太子等人授菩萨戒，为沙弥证修等440余人授戒，为80余僧舍旧戒授新戒。

从鉴真开始，日本才开始有正式的律学传承。

那时的大唐，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国力强大，是全世界人民仰慕的对象。

8.

公元753年2月，大唐天宝十一年三月，担任宰相长达十九年的李林甫病逝。

中国人知道李林甫，大概率是因为一个成语——“口蜜腹剑”。

由此可知李林甫的为人。

大唐时期，有朝中文官去边疆担任节度使，再回朝担任宰相的传统。

李林甫为了防止其他文官通过这种途径担任宰相，进而威胁自己手中的权利，他强烈建议皇帝李隆基不要委派文官担任边疆地区将领，转而重用胡人担任节度使。

正因如此，安禄山身为一个胡人，最终却能身兼河东、平卢和范阳三镇节度使，并手握重兵。

李林甫死后，再无人能节制安禄山，加上继任宰相的杨国忠与安禄山矛盾重重，安禄山反叛已经如箭在弦上。

9.

公元755年12月16日，大唐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初九。

安禄山以“忧国之危”，打着奉密诏讨伐杨国忠的旗号，在范阳（今北京）起兵叛唐。

消息传来，浑浑噩噩的皇帝李隆基，一开始竟然不相信安禄山真的会起兵谋反，还说是其他人借此诬陷安禄山。

直到六天后的十一月十五日，李隆基才确信安禄山已经叛唐。

安禄山大军一路南下，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在十二月十二日，就攻陷了洛阳。

此时的大唐仍有药可救。

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只要唐军退守天险潼关，叛军远道而来，久攻不下，必生内乱。

但是，李隆基却在此时昏招不断。

他听信了谗言，斩杀了大将高仙芝、封常清。

高仙芝，何许人也？

那可是足迹遍布小勃律（今克什米尔）、连云堡（今阿富汗）等各地的大唐“战神”啊。

高仙芝最有名的一战当属在怛罗斯（今中亚）与阿拉伯帝国大军厮杀。此战，高仙芝虽然因为友军临战叛变遭遇失败，但阿拉伯帝国的军队也见识了大唐军人的强悍战斗力，此后向东扩张的步伐就此停止。

李隆基杀掉高仙芝、封常清，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此后，李隆基在杨国忠的煽动下，启用重病在身的哥舒翰。

哥舒翰原本同样计划在潼关固守，这一策略也得到了郭子仪、李光弼等人的认同。

哥舒翰将叛军阻挡在潼关以外长达几个月。

但是，一心想着早点平定叛乱的李隆基，却反复催促哥舒翰出关应战。

哥舒翰从高仙芝、封常清被杀的命运中看到了绝望。他无奈只能出关迎敌，出发前他失声痛哭。

不出所料，此役，哥舒翰大败。二十万唐军，仅有8000人逃回。

潼关失守，长安危急。

公元756年，大唐天宝十五年六月。

叛军逼近长安，李隆基带着杨贵妃姐妹、皇家子弟、杨国忠等少数官员仓皇西逃。

长安，这个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国际化大都市，迎来了一场残酷的浩劫。

叛军攻入长安后，烧杀劫掠，百姓苦不堪言，长安城几乎成为一片废墟。

安史之乱绵延八年，大唐帝国支离破碎，满目疮痍，百姓流离失所，人口锐减。

在帝国的每一座重要城市，都可见残垣断壁。

那座名扬天下的黄鹤楼，也在战争中被毁掉了。

大唐为了平定安史之乱，从边疆地区抽调精锐兵力参加平叛，这产生了极为严重的后果。

10.

在西域厮杀多年的“战神”高仙芝，被抽调回朝参加平叛，但最终却迎来了被皇帝下令斩杀的悲剧性结局。

接替高仙芝守护安西都护府的是郭昕。

他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唐名将郭子仪的侄子。

常言道：“虎父无犬子。”

这句话对郭昕高度适用。

大唐在公元640年（贞观十四年）灭高昌国，疏勒（今新疆喀什）和于阗（今新疆和田）归顺，大唐完全控制了西域。

大唐先在交河城（今新疆吐鲁番）设立安西都护府，后又迁至龟兹（今新疆库车）。

大唐在安息都护府设有碎叶、龟兹、疏勒和于阗四镇，称“安西四镇”。

唐高宗时，西域被吐蕃占领，武则天时又全部收回。

安西军以两万精兵，震慑西域大大小小四百多个国家，为大唐守卫着一片多达300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确保了东西方贸易重要通道——“丝绸之路”的通畅。

安史之乱后，郭昕率领安西军在西域苦苦经营，独自支撑。

公元763年，大唐广德元年。

吐蕃大军攻取陇右道，安西都护府与大唐失去联系。

此后十几年间，郭昕率领着这支由老弱病残组成的孤军，在既无大唐粮草支援，更没有新兵轮替的情况下，多次出生入死，为风雨飘扬的大唐帝国守卫着最后一抹荣耀。

公元780年，大唐建中元年。

郭昕派出的使者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给朝廷带去了安西军的消息。

没有人想到，万里之外，大唐还有这样一支孤军在拼死战斗。

朝堂之上，所有人哭成一片。

但是，自顾不暇的朝廷，如何能救援苦苦支撑的安西军呢？

郭昕得到了一纸任命，但却只能继续率领残军独自在西域苦苦支撑。

十八年后，公元808年，大唐元和三年。

郭昕迎来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战。

龟兹城下，吐蕃大军蜂拥而至。

残存的唐军，在经历了几十年的疆场厮杀之后，青丝早已成了白发，少年如今已是暮年。

有人问郭昕：“将军，是太阳远，还是长安远呢？”

郭昕说：“傻孩子，当然是太阳远。”

“那为什么我们可以看得到太阳，却看不到长安呢？”

“……”

此战，唐军全部战死，无一投降。

从龟兹城出发，一路往东，即便是在今天高速公路一路畅通的情况下，距离长安城仍有3000多公里。

从龟兹到长安，是最后一支安西军再也无法达到的距离。

今天，中文互联网上依然流传着大唐安西军的故事：

“满城尽白发，

死不丢陌刀。

独抗五十载，

怎敢忘大唐？”

亲爱的朋友，这个夏天，当你开车在新疆自驾，欣赏祖国西北大好河山的时候，当你沿着传说中的独库公路穿越天山的时候，请你记住，那里也曾是大唐安西军将士日思夜想的回家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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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安禄山，755年叛唐，756年登基，757年被自己儿子安庆绪所杀；

——安禄山部将史思明，继续叛唐，761年，被自己的儿子史朝义所杀；

——762年，唐军攻破洛阳，史朝义逃亡莫州（今河北任丘市），走投无路，自杀身亡；

——安史之乱最终虽然平息，但大唐帝国已经支离破碎。长安城几度被抢劫，宫室几乎全部被毁。在大唐帝国广袤的腹地，原本人口稠密的地区，已经变得千里无人烟。残垣断壁之下，荆棘丛生，豺狼嚎叫；

——郭昕和他的弟兄们战死后，龟兹城失守，安西都护府彻底陷落。由于此前北庭都护府也已陷落，至此，大唐帝国完全失去了对西域的控制。等到下一次来自中原的将士再次踏足这片土地之时，已经是900多年后；

——1000多年后，当这片土地再次面临失守之时，一个68岁的湖南籍老人，抬棺出征，再次收复失地，他的名字叫左宗棠。

在追光动画推出的国产原创动画电影《长安三万里》最后，高适得知黄鹤楼也在安史之乱中被毁，但他并不绝望。

他说：“诗在，黄鹤楼就在。”

这就是文化自信。

文化是什么？

文化是中华民族的血脉和基因，纵然历经五千年，遭遇无数战乱、动荡，但它依然拥有顽强的生命力。

破碎千遍，站起来，她仍完璧如初。

2022年夏天，我们带着孩子从山西大同、太原一路南下，进入关中平原。

昔日的长安，已经不在了。

今天的西安，正在崛起。

大唐不夜城的繁华，恐怕已经远超1000多年前。

2023年5月，中国与中亚五国峰会在西安召开。

古“丝绸之路”已经不在了，但新的“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已经崛起。

影响之深远，规模之宏大，更超大唐。

盛唐之后，再无盛唐。

盛世之后，更有盛世。

中华文化，源远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