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日记 ｜我爸会武功

我爸会武功，我曾是深信不疑的。

小时候，特别崇拜并羡慕会武功的人，特别想要一个会武功的爸爸。

即使知道飞檐走壁，武功盖世都是假的，但一拳一脚，由筋骨爆发的力量，足以打退坏人，解困危难，甚至威震四方，这样的爸爸，谁不想要啊。

那时，我非常傻，傻到渴望有一天，见我爸在街头用的盖世武功把敌人、流氓、强盗打倒在地，苦苦求饶的帅气样子。

但很遗憾，高大威风的惊天一瞥，从未在街头遇见。不仅如此，倒是见过他，满头鲜血，手脚受伤的痛苦样子，他骑摩托车撞车了。

会武功的人，怎么会撞车呢？不是身轻如燕，不是眼观六路吗？

他是一个会武功的人吗？小时候，他总跟我说起，他和他师傅的江湖轶事。他曾是一位袁姓师傅（音：袁三喜）高徒，他说，他亲眼见到他师傅如何用双拳和双脚，击退流氓地痞，如何以以敌十。

身为师傅的高徒，他在描述时，听得出来，那份自豪来自炽热的胸腔，如同他也参与了战斗，并取得了大捷。

反正，这个高人师傅的故事，一直被我爸反复讲诵。在稻田上讲，在草垛边讲，在床边讲，在屋顶讲。

讲得我，差点以为这个袁姓师傅，是我家什么重要的亲戚，是我家什么重要人物，可是他和我们家没丝毫关系，我甚至至今都不能准确拼写出他的名字，更不用说见过他了。

可是我爸，为什么总在我面前讲述这个人呢，难道他是把这个当作礼物，是一个农民版的“睡前故事”。

那时也确实没有什么故事书，没什么童话书，更何况是我家没钱，买这类的书的钱，从没列入计划内。

因而，我爸把这个带些真实，或带着虚妄的人物，强加给我，让我感受什么叫做强者？起码，做人一定要有一技之长？或者暗示：你老爸会武功，你要尊敬他，不听话就出拳？

这些问题，在我童年里是不存在的。只有现在回忆起来，才会追根溯源罢了。

总之，关于武功，关于我爸和他师傅的故事，在我的童年里是一抹挥洒不去的神秘记忆。

小时候，虽未曾见他真正用功夫惩恶扬善的样子，但心底也一直认定他会武功。现在想来，有点自我虚荣和自我营造的意味。

我爸，实在没有可以上得台面的过人之处。农民，种地，偶然“发奋图强”，以为可以商业突破。

一天，他搞来一头生猪在市场肉档上叫卖，但到接近傍晚，有一半没有卖出去。

那时家里连个冰箱都没有，就算有，这么多的肉，也塞不进去。于是，我爸用自行车的尾凳驮肉，横梁驮我，回到更远更深的农村叫卖。

说是叫卖，其实就是贱卖，半卖半送。大家都认识，低到地平线以下的价格，多少也会碍着情面，帮衬一些。但还是剩了不少，真是“猪坚强”。

我至今仍记得，卖不出去的猪肉，最后也不点不浪费，全进了我们的嘴。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闻到猪肉味，都怕。

因为我爸处理剩肉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腌。这种东西，吃一次两次，尚可。但是连着吃一个月，就要疯掉了。

不管怎么样，最后的结果是：我老爸在商业上的“发奋图强”，被现实重击，碎了一地。

哎，小时候，我会认为他如有一个猪肉档老板的身份，好过一个农民。算了，可能还是他的功夫会靠谱一点，至少在春节期间，我偶见他，兴起，和村里的舞师队，一起耍拳。有模有样，还是扎眼的。让我对他有了一点骄傲。

虚荣心作祟，真是可怕。

就这样晃晃荡荡过了好些年，大概是因为年纪大了，也就少见他耍拳的模样了。

一直到了，他开始有很多的时间呆在客栈里。他便随性起来。每逢节假日，特别是春节期间，经常有各种民间表演团体，登门表演。

往往是一个二胡，一个小鼓，外加一个主唱，便堂而皇之，登门入室。不管有没有人在家，这些大叔大婶辈的乐团都毫不客气坐下来，开始边弹边唱。

这时，我妈从厨房里出来了，我爸从卧室里出来了，我也从二楼的床上爬下来了。音乐的力量真的大，太难听了。

这些人，我想肯定没有经过任何音乐训练，都是原生的“自学成才”。而且，大概平常都忙乎其他，只有到了春节，才临时凑在一起，卖唱去。这也是一种营生，真是365天全年无休啊。

所有的场外观众，我爸最兴奋， 他也跟着手舞足蹈，甚至还拿出口琴，跟着一起吹，俨然是第四个乐手。

不，他何止乐手这么简单，他还是个动作演员。他竟然在院子里，耍起功夫。

他扎着马步，身板下蹲，挺直，然后迅速左挥拳，右勾拳，拳拳生风，时不时还凌空起脚。是飒的。

说来很奇怪，他在耍拳的时候，那个大叔敲的鼓点竟然追上了他的节奏，让人看得热烈，看得万马奔腾。

你说，他们不是一伙的，谁信呢？可是，结束之后，满头大汗的我爸还包了红包给他们。

还请他们吃水果、吃饼，吃肉干，要不是我妈拦着，他一定会冲进厨房，把为晚餐准备的鸡都拿给他们吃了，兴许还把家里的酒奉上。然后，他们可能就醉了，就直接在我们客栈睡了。

睡醒之后，他们一定后悔的，因为他们会因此错过了很多表演的机会，也错过了赚个盘满钵满的时间。

好在，这一切因为我妈拦了一下，阻止了整个世界的失序。

这是时隔十几年之后，我再一次看到他耍拳的模样，如同深邃神秘的山谷，冷不丁传来了久远的回响，让人幸福。

虽然耍起拳来，仍然是凌厉的，但看起来有些费力，大口大口地喘气出卖了他。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了也多了些老人斑，手臂上的皮肤染上枯黄的深秋，颜色斑驳而沧桑。

目光仍然是澄清的，有些掉发，但不至于秃顶的脑袋里，大概还住着童年时的他。

他本质是爱玩的，有些也是疯狂的，甚至不顾别人的感受。比如，他爱吹口琴。

老人家嘛，大部分都起得早，他更早，几乎早上5点就起来了。真的，他都抢了人家日出的饭碗。

日出东方的标志，是万丈光芒，普照大地；他唤醒每一天，也很有风格：一个劲吹口琴。

从客栈的巷子里开始，他迈着轻盈的碎步，沉醉于口琴，边吹边张望，边摇摆身体，一直到巷子的尽头，大海。

滔滔的大海，都盖不住他的口琴声，仍然能够传到我的耳朵里。每一次都是那几首革命老歌，来回循环，像是永不落幕的歌单。

我能忍。但是村里的人，尤其是邻居就不忍了。几次说他，他收敛了些，行走到更深的海边，独自吹琴。但又过了几天，他又开始，从巷口开始……

然后，有人就投诉到我妈那边了。我妈，对他进行严厉的批评教育，他再度收敛，还耍小孩子脾气，说以后不吹了，都不吹了。

过了几天，更远的海滩上，再度响起他的口琴声。他吹给山听，吹给海听，吹给树听，吹给鱼听，却没有人愿意为他驻足半分。

想到这个画面，我想他有多寂寞，多孤独啊，不免心生怜惜。可是，我真想再多睡一会啊，想到这点，我就只能让他孤独去了。

话说，我妈从不欣赏他吹口琴，他在我妈面前卖力表演，也未能讨上一句赞美。也是有点可怜。

我妈也不欣赏他会耍功夫，宁愿看手机，也不看他左挥拳，右勾拳。大概在她眼里，这跟小孩瞎闹乱舞，没有什么区别。

不过，令她刮目相看的事，终于到来。村里一个脾气极其暴躁的人，因为一点事和我爸发生口角，暴跳如雷到客栈里，直接和我爸动武。

一拳向我爸击来，我爸用手臂挡住，他再挥拳，我爸侧身一闪，然后用手肘一推，他就倒了。

之后，更是恼羞成怒，一顿乱拳。还是被我爸打跑了。不过，我爸脸上还是挂彩了，一道沁出血的伤痕，清晰可见。

伤口，是我妈帮他处理的。

我爸的功夫终于派上用场，但可惜我并没有亲眼所见，我妈在跟转述的时候，刻意轻描淡写，但我知道她内心是多么翻江倒海。

也许，在那么一瞬间，她会觉得他老公是那么男人，是那么雄壮威武。原来她嫁的人，真的会武功。

可是，也只有一瞬间。大多时候，我妈对我爸仍是爱搭不理，管你是否会武功。

用她的话说，会武功，会打几个拳，有什么好炫耀，能当饭吃吗？